很多人只知道蔡伦,但他才是耒阳文人的偶像
朱文科
说来颇为惭愧,身为耒阳人,长期以来我不知道罗含。直到多年前,偶然从清光绪版《耒阳县志》上,发现了这个名字,了解到罗含是耒阳古代文人,号称东晋第一才子。正源学校的罗湘云先生,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:“作为罗姓人,不知道罗含,是可悲的;作为耒阳文人,不知道罗含,是可叹的。”还有人认为,罗含是中国山水散文的鼻祖,湖南最早的哲学家。耒阳即使没有蔡伦,单凭罗含的影响力,一样可以打造成历史文化名城。罗含的名气够大的啊,我想。
罗含(292——372),字君章,号富和,东晋耒阳人,思想家、哲学家、地理学家、散文家,以哲学著作《更生论》、山水散文集《湘中山水记》著称于世,与陶渊明、庾信齐名。让我感到不解的是,如此一位才华横溢、在文学哲学地理学等诸多领域有着杰出贡献的文化巨人,国内外知晓罗含其人其文的并不多。我查阅了中华书局1936年版《辞海》,在“罗”字开头的词条里,古代名人有罗牧、罗隐、罗聘、罗丹,包括明代寓居耒阳麓岐峰的罗洪先都赫然入目,唯独没有罗含。可见,在历史上,罗含的名气不大。我想,这可能与罗含生前官职不高有关吧。我国是个官本位思想非常严重的国度,学而优则仕,在漫长封建时代,判断知识分子价值和贡献的重要标准之一,就是职务的高低。罗含人称“荆楚之材”、“江左之秀”,虽然一生仕途豁达,但职位不高,历任从事、别驾、尚书郎、征西参军、宜都太守、郎中令、正员郎、散骑常侍、长沙相、东廷尉,都不是显赫的职务。本来,他当时受到权倾朝野的桓温赏识,若能把握机会,还有很大升迁空间。但罗含为人正直,为官清廉,不慕荣利,志向高远,恪守“文官不要钱”的信条,不屑吹牛拍马、争权夺利。他见桓温专横跋扈,便审时度势,以年老有病为由辞官,回到家乡耒阳隐居。早在担任宜都太守期间,罗含写出了湖南最早的哲学著作《更生论》,阐述了万物更生的原则、性质及规律,论证有据,说理透彻,显示出朴素的唯物史观,开启了长达百年之久的“神灭神不灭”之论战,丰富了古代哲学思想,闪烁辩证法的思想光辉。罗含致仕回乡后,朝廷加封中散大夫,先隐居老家兴业乡高冲,整理所写的游记和听说的一些逸事,撰写了《湘中山水记》三卷。不久,他迁到县城西二里的西湖边居住,继续完善《湘中山水记》,并著有《菊兰集》。《湘中山水记》记述了湖南的山川、特产、民俗、古迹等内容,是湖南最早的一部古代地理散文集,为中国山水散文的创作作出了巨大贡献。遗憾的是,这部书在明朝失传,如今只有部分篇章散见于文献古籍。这可能是他在古代文学史上地位不够突出的又一个重要因素。
罗含出身名门望族,其祖父、父亲都当过太守,政绩突出,可谓书香门第。两晋是中华传统文化承前启后的年代,山水散文、诗赋、书法,都是名家辈出,竹林七贤、山水田园诗的鼻祖陶渊明、山水散文的先驱罗含,就是杰出代表。晚唐诗人李商隐有《菊》诗云:“暗暗淡淡紫,融融冶冶黄。陶令篱边色,罗含宅里香。几时禁重露,实是怯残阳。愿泛金鹦鹉,升君白玉堂。”这是多么诗意的画面:暗淡紫色,鲜艳黄色,既有陶渊明篱边菊之色彩,又有罗含宅中之香味。菊花不怕露水的沾湿,却害怕夕阳的来临。自愿留在水边畅饮者的鹦鹉杯中,盼望来到富人家的酒席上。李商隐还有一首《寄太原卢司空三十韵》,也提及罗含宅的菊香:“月色来侵幌,诗成有转棂。罗含黄菊宅,柳恽白苹汀。”罗含宅出自《晋书》中一个典故,说的是罗含为官清廉高洁,回到家乡耒阳后,一天阶庭上的兰花、菊花竞相开放,满堂馨香,世人都言这是有德行之人对天地的感应,是吉祥的兆象。所以李商隐把罗含与同样爱菊的陶渊明并提。一个是山水散文的创作先驱,一个是山水田园诗的开山鼻祖,两位大家都是以自己的高尚的人格魅力,受到后世的景仰。
中唐诗人刘禹锡把罗含与西晋著名学者郭璞相提并论:“茅岭潜相应,橘洲傍可指。郭璞验幽经,罗含著前纪”。 郭璞,字景纯,山西闻喜县人,西晋著名学者,文学家,训诂学家,又是中国风水学鼻祖,还是道学术数大师和游仙诗的祖师,以写游仙诗著称。他博学古文奇字,词赋为东晋之冠,因喜阴阳历算五行卜筮之术,所占多奇验,其文学成就被术数所掩。这点颇与罗含相似,罗含也是文才过人,其《湘中记》是山水散文的典范之作、开山之作,但他的哲学思想成就更大,加之《湘中记》失传,其文学才华自然被哲学思想光环掩盖了。这可能也是罗含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名气不大的一个原因。我们不得不承认,后世人们追捧罗含,更多的就是因为他的《更生论》以及高尚的情操。有趣的是,罗含写《更生论》探讨人生玄理,郭璞也是知命之人。罗含给后世留下罗含宅、罗含菊、吞鸟梦的典故,郭璞则给我们带来梦笔生花与江郎才尽两个成语。
盛唐诗人杜甫把罗含与庾信并称:“庾信罗含俱有宅,春来秋去作谁家。短墙若在从残草,乔木如存可假花。卜筑应同蒋诩径,为园须似邵平瓜。比年病酒开涓滴,弟劝兄酬何怨嗟。”庾信是南北朝成就最高的诗人,杜甫曾评价他:“庾信文章老更成,凌云健笔意纵横”(《戏为六绝句》)、“庾信平生最萧瑟,暮年诗赋动江关”(《咏怀古迹》)。杜甫在诗中并称罗含与庾信,可见罗含在杜甫心目中的地位。诗圣杜甫,晚年流浪到耒阳,遭遇洪水,不幸病逝于舟中。他享年59岁,一生经历了玄宗、肃宗、代宗三个皇帝的统治,正好与唐帝国由盛转衰的急剧变化的时代相终始。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、政治黑暗、人民疾苦,被誉为“诗史”。 他写有一首《奉赠萧十二使君》,罕见地采用五排,诗中提及很多名人典故,其中有罗含宅:“重忆罗江外,同游锦水滨。结欢随过隙,怀旧益沾巾。旷绝含香舍,稽留伏枕辰。停骖双阙早,回雁五湖春。”可见,罗含、罗含宅、罗含菊是杜甫心中挥之不去的一种情结。
南朝诗人徐陵在其《徐孝穆集》中说:“南效奉乘,当求郑默之才;西省文辞,应用罗含之学。”徐陵(507~583),字孝穆,东海郯(今山东郯城)人,徐摛之子。南朝梁陈间的文学家,与庾信齐名,时人并称“徐庾”。徐陵诗中提及的郑默,乃西晋荥阳开封人,字思元,郑袤的长子。郑默历任魏秘书郎、尚书考功郎、司徒左长史、东郡太守、散骑常侍、廷尉、太常、光禄勋等职务,颇有才气。《晋书·郑默传》载:“(郑)默宽冲博爱,谦虚温谨,不以才地矜物,事上以礼,遇下以和,虽僮竖厮养不加声色,而犹有嫌怨,故士君子以为居世之难。”郑默任秘书郎时,在崇文馆主管魏国三阁图书秘籍,“考核旧文,删省浮秽”,撰成国家藏书目录《魏中经簿》14卷,又称《中经簿》,记载了魏国藏书情况。该目改变了汉朝刘向、刘歆《七略》的六分法体系,分群书为甲、乙、丙、丁四类,对后世影响甚大。徐默德才兼备,对后来的罗含无疑有较大影响。徐陵把罗含与徐默并称,也算是很贴切的。两人的才情与品德,都是深受后人赞许和效仿的。
罗含为官清廉,对盛情难却收受的礼物,都会原封不动设法送回。他归隐耒阳西湖亭后,自建茅房,伐木为床,织草为席,布衣粗食,知足常乐,深受官民好评。耒阳人敬仰这位“江左之秀”的名儒,罗含死后,他们在罗含宅旁边,建了座庙宇,把罗含塑成木质雕像,供奉于庙中,名叫相公庙。古时妇女,对丈夫敬称“相公”,也称官吏为“相公”的,比如对宰相的敬称。相公庙的“相公”,就是罗含了,因他曾任长沙相。庙前有对联云:“派衍淝阳秀钟江左,声蛮东晋典重西湖。”千百年来,“罗含宅、罗含菊”成为品德高尚的象征,为历朝历代文人推崇。唐代诗人崔珏写有:“楚王宫地罗含宅,赖许时时听法来。”唐徐夤的《草木》:“菊英空折罗含宅,榆荚不生原宪家。”元朝诗人郭翼的《拟杜陵秋兴》:“罗含自老黄花宅,裴度重来绿野堂。衰暮闭门怀故旧,岂因吹笛满山阳。”明朝诗人、画家宋登春:“欲买罗含宅,曾无作赋金。”明代寓居耒阳的文学家罗洪先:“罗含有后重家声,往向深山岁几更······怪是菊花开独晚,故留尊酒纵情闲。”明朝学者王启茂:“庾信罗含宅尚垂,小楼回首忆凄其。澄江曾入惊人句,华屋堪称过客悲。”罗含宅、罗含菊,一直是文人官员品德高尚的象征。叹只叹,罗含宅早毁掉了,不然至少是省级以上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有人说,罗含是东晋第一才子,我不知有何依据。因为这种殊荣,在我国历史上不多见。我想,此说无论真假,至少说明罗含才华过人。罗含给史上留下一个典故——吞鸟梦。典故出于《晋书·罗含传》:“含少时昼卧,忽梦一鸟,文色异常,飞入口中,含因惊起,心胸间如吞物,意甚怪之。叔母谓曰:鸟有文章,汝后必有文章,此吉祥也。含于是才藻日新。”说的是罗含少时,梦见一只文采华丽的鸟飞入口,自此文思大进,后任就用“梦中吞鸟,梦鸟,吞鸟梦,吞彩凤”等谓才华出众或文辞华美。南朝梁太子萧统在《昭明太子集》记有:“(含)才过吞鸟之声,德迈怀皎之智。”唐代大督都罗端的墓志铭载录:“含以文锋绮丽,晋烛中州。”唐代诗人骆宾王写有:“顾惭飞梦鸟,滥此厕雕虫。”唐代诗人钱起写有:“梦鸟富清藻,通经仍妙年。何愁丹穴风,不饮玉池泉。”古代,提及罗含宅及吞鸟梦的诗文,不下于两三百篇,这从侧面验证了罗含的文才,又称“君章才”。
作为文化泰斗,罗含对推动耒阳文化发展,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。他的哲学观点,至今深深影响着耒阳人的思想。清代,耒阳人宋世煦写有《题罗含》:“淝阳著述仰宏才,气节文章动上台。负异无渐江左秀,怀奇岂独楚南才。庭前兰芷时争美,湘水琳琅世共抬。儒雅风流今已矣,几人感奋意深哉!”罗含,无疑是古代中华文化灿烂星空的一颗亮星。遗憾的是,由于罗含的著作失传太多,加之长期缺乏系统的研究、宣传,对他的历史评价不够,名声不显。可喜的是,近些年来,一些有识之士意识到罗含的重要历史地位,认识到罗含在思想文化上的巨大贡献,开始自觉地研究罗含,并取得了一定成果。耒阳市成立了罗含文化研究会,主编了一份学术内刊,开展了座谈纪念活动,还邀国内研究罗含的权威专家到耒阳讲座,熟悉罗含的人越来越多。我们这一代人,生逢盛世,有责任也有义务梳理历史文脉,挖掘耒阳的本土文化,推介耒阳的历史名人。
罗含宅旧址在西湖亭,就是今天西湖游园一带。笔者有幸,就居住西湖边。每到夜深人静的夜晚,独自在西湖边漫步,我情不自禁地会想到远逝的罗含宅、相公庙。我甚至梦想在西湖游园边,出现一栋重建的罗含宅,那是爬满青藤的木屋,古色古香,屋后宅院里种满菊花,飘逸着淡雅的清香·····
也许这不是个梦,并不会遥远。我期待。